本文来源:时代周报 作者:丁远泓
洪水退去,杨帆的生活回归慢节奏。
8月11日,他决定召集当初参加涿州救援的兄弟们吃个饭。那晚,一帮壮汉在惊魂未定中觥筹交错,喝着喝着,他们的思绪集体回到了7月30日集结的那一刻。
(资料图片)
如今,人们习惯把他们称之为救援队,不过他们却没有资质,虽然向上级单位做过口头备案,但前往一线的救援者压根没救援资格证。
除了身份问题,在洪水出现在涿州后,他们的救援船没有配备维修人员和食物补给,叠加上丢失信号的风险,一旦他们的救援船被困险地,很可能会遭遇死亡威胁。
不过那晚,他们没有任何人后悔站了出来,从开始召集到集结,他们只花了一个多小时,从那之后到8月3日被解散,他们一共救了大约800人。
当时的救援视频截图(受访者提供)
“我已经记不清救了谁,也记不清救了多少人。他们是不是记得我没关系,不知道我属于哪个救援队也没有关系,涿州人应该救涿州人。”向时代周报记者说完这番话,救援队队员东哥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都平安归来就是最值得庆贺的事情”
杨帆在撤出救援工作的这几天里,脑子里不断重复十几天前的那段经历,每复盘一次,他“劫后余生”一次。
他从小生活在涿州,是这次救援活动的发起人,或者用不严谨的方式说,他是这支救援队的队长。
涿州的暴雨已经连续下了数天,实际上涿州的地名,就与水有关。
“涿”,在古汉语里有水滴、水流的意思。上一次的涿州水患,是1998年。在杨帆30多年的人生经历中,还残存着对洪水的一丝记忆。
7月30日那天,涿州低洼的路面开始出现积水,加之此前上游的房山和门头沟地区出现了山洪,杨帆开始招呼自己的兄弟们,开着越野车牵引被困的小汽车,运输无法涉水前行的群众,及涉水送医。
8月11日,涿州村庄暂未清理的淤泥和杂物 图源:时代周报 丁远泓
从时间线和所作所为来看,他们是涿州民间的第一支开始救援的队伍,因此我们姑且称他们为救援队。
到8月1日上午10点,涿州应急管理局给杨帆打了个电话,问他能不能召集到在涿州会开船的人。杨帆之前向消防部门口头报备说,有紧急救援的情况,可以找他。
消防部门给杨帆的信息是,涿州的应急管理局给了有10艘载客量为12人的船(承载人数为12人),但没有足够的驾驶员。
杨帆把这个消息发在了朋友圈,一小时后,救援人员集结完毕。
作为统筹者,杨帆负责在后方调度,“因没有水上救援经验,没有补给,没有后援,水情不明,最担心的是冲在一线兄弟们的安全。”
大致的流程是每艘船配两个人,一个开船,一个辅助,去时探清路况,回时一路“捞人”,送到水位较浅的“岸边”,然后安排受灾群众去安置点。
当然,因为水面并无具体方向可言,换句话说,救援船往深水区走,救满人后再往水浅处去,出发和抵达不会是同一个地点。
救援队员前往救援的场景(受访者提供)
“涿州在太行山脉的东南,地势西边高,东边底,加之上游泄洪,所以有些村在8月2日水就退了,有些村那天才被洪水淹没,成为新的灾区。”参与一线救援的救援队成员回忆道。言下之意是受灾的村落,有时候在城东,有时候在城西。
随着物资和外地的救援队陆续抵达,杨帆要处理的信息变得复杂起来,船只和物资如何调度,食物、住宿、给其他救援队当向导的人如何确认。“而且还要解决各地救援队到涿州需要出示的邀请函这些问题。”
也同样由于外地专业的民间救援队到达,杨帆和他的兄弟们的角色开始转向后勤保障。
值得庆幸的是,涿州的雨,2日就停了,一些之前难以进入的村庄也有民间救援队陆续进入。
3日下午,随着政府组织的救援力量抵达,没有身份的杨帆和他的兄弟们回到自己的小家,那一刻,他才逐渐从洪水中回过神来。
“生死兄弟”
8月11日晚上的那场聚会,主题是庆祝无一伤亡。
和其他民间救援队一样,没有灾情的时候,有人是导游;有人是律师;有人是农民;有人是加油站工作人员,几乎都是中青年人。
不一样的是,这些人没有相关救援资质,也没有洪灾救援的经验,第一时间冲上去,说起来像一时冲动,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是第一支抵达现场救援的队伍。
野哥从1日下午进行第一批救援,到夜晚12点结束救援,一直在107国道西边探访村子,已经记不清救了多少人。
还未完全退水的水面杂物 图源:时代周报 丁远泓
其实按照专业救援队的规矩,考虑到水流湍急和水下的复杂情况,天黑以后不会再实施救援。但野哥在夜里8点后还是出发了。
“天黑前回来的时候,你听到有人朝你喊救命、远的地方有人坐在房顶上跟你招手,一个堂堂汉子,你会让他们在漆黑里等个通宵吗?“野哥甚至还收到了花钱请他去救人的短信。
“求救的人太多了,在那种环境,没有想那么多,就是能救一个是一个。”
“没有想那么多”,是他们聊天时最常说的一句话。所谓没想的问题是:救谁不救谁?自己会不会淹死?自己的家里人安不安全……
野哥没跟时代周报坦诚的,当时他的弟弟身处于洪灾严重的村子,并且处于失联状态。这是杨帆偷偷说的。
另一位救援人员康一(化名)所在的救援船是唯一遵守了天黑前上岸“规定”的,船上的3个人并且在镇上找到了有水有电的房屋休息,除了驾驶人员和辅助人员,还有一位刚好在市区躲过洪灾的村书记,他是当天参与救援的向导。
康一的船执行的是无差别救援,除了查看村落情况,任务是时刻处于救人的状态。“8月1日救援的时候前往东沙沟村,但是由于水势不明,大概走了一半就开始折返捞人,晚上上岸就到了东城坊镇,第二天又去了徐家庄村。”
上船的被困人员(受访者提供)
正是因为涿州太多年没有经历过自然灾害,本地没有一只专业的救援队,为数不多的部队力量坚守在堤坝。所以救援的时候,会遇到被困人员不愿意出去、船上人员不服从调配、以及受困群众想要带上自己多年积攒下的家当的情况。
通讯是影响救援的另一个重要问题。即便到了8月11日,时代周报在受灾村落走访时,手机信号依旧断断续续。
而在十几天前,杨帆与救援队成员联系的唯一方式是通过短信,“要么几个小时声讯全无,忽然某个瞬间,手机会收到一连串的消息。”
杨帆一次性收到很多条信息(受访者提供)
也正是因为通讯问题,杨帆重点说起一艘船。这艘船的驾驶人员叫武志强。
武志强是一位民警,1日上午刚下夜班,便带着2个朋友以志愿者的身份投入了救援。
他在当天最后一趟救援时,遭遇了十分棘手的情况,他们把船划到大石桥附近,但凸起的桥面阻断了船可以前行的道路,身后的水流又非常湍急,折返有翻船的风险。
加之天黑之后能见度不足5米,船上也没有电筒,他们决定弃船在桥面上步行,探清情况。
但桥面两边水流湍急,并且水面仍处于不断上涨的状态。“如果不是在晚上11点遇到另一艘本地的救援船只,他们可以说真的很难回来了。”2号凌晨1点,武志强安全上岸,杨帆憋着的那口气算是松了。
杨帆与武志强的对话(受访者提供)
除了武志强的船只被弃,另有3-4只船也由于遭遇到各种不可控因素被遗弃至各个村庄。并且由于无法联系到拖车,到8月2日,只有剩余5-6只船投入救援。
幸运的是那天大部分村庄的水位开始下降,专业民间救援队也陆续抵达,他们有“古老”但是有效的沟通工具——对讲机。
据杨帆统计,参与此次救援活动的救援队人员在1日和2日,分别为50多人和38人,救援人员集中在东城坊、码头、刁窝、双塔等乡镇进行救援活动。
“最开始进行估算救出的人员数量时计算在500人左右,但后来陆续有队伍说他们一共救了在100人左右,所以现在估算救出的被困人员在800人以上。”
另一位救援人员新哥也告诉时代周报记者,船只最多时装了20多人,远高于标准承载量,这其实是非常危险的行为。“但是没办法,太多人求救了,有的用手扒着船,我不可能不救。”
新哥甚至保证,自己的船肯定救了100人以上。对此,他很自豪。
通过11日的聚餐,时代周报发现他们很多人,在参与救援之前,彼此都是陌生人,有的同船队友甚至在11日的时候才互相留下联系方式。
在他们输入了对方电话的那一刻起,他们成了名副其实的生死兄弟。
“正规身份的两面性”
故事开始的时候,杨帆的“救援队”成员只有35人,几天以后,这个人数增长到了160人左右。
几个月前,杨帆去找了当地的消防部门,做口头报备,他想以那30多人为基础,在涿州发展出一只比较专业的救援队,“我们成员都有越野车,如果消防有需要,我们可以在前面清理路障,帮忙开路。
他甚至给这个队伍起了个名字,叫“迅达公益救援”,也就是能迅速到达的意思。所以这帮家伙在路上如果碰到无法启动的车,会帮忙拉到修理店,如果碰到出了故障的车,也会帮忙进行修理,费用则是全免。
“我们就是想做公益,想用最快的速度,不受框架制约地做公益。”杨帆说了自己想组建救援队的初心,但成立一支有资质的救援队,需要审批的手续很多,对于这帮“没想那么多”的人来说,这些手续过于麻烦。
在他们的感知里,救人不需要批准。
救援成员越野车窗户上贴的救援电话 图源:时代周报 丁远泓
但有个关隘会推着杨帆往前走,那就是建立一个无线电中继。“那几天联系不上人真的是我的‘噩梦’,但有了通讯中继,整个涿州范围内有紧急情况,都能第一时间联系到,”而建立这个中枢,也同样需要审批。
但他矛盾的另一面是,他不希望自己的救援队“很专业”,因为他反对聚会,反对创建公用账户,相较于群体帮助,他更希望在日常生活中各个救援人员能单独作战,遇到了就帮、收到求助就帮。
3日以后,迅达公益救援队因为资质问题再没有过集体救援活动,不过,这些人换了个志愿者身份,分布在各个乡镇和城区协调物资、分发物品、参与消杀。
结束采访时,一个当时参与重灾区救援的成员在“失联多天”后给杨帆发来了报平安的信息。“在外地人看来,我们经历的这一切好像都很遥远,但在洪水面前,没有人不害怕,救援第一天回来的时候大家脸都是惨白的。
那天,救援队收到了唯一一面锦旗,上面写着“危难时刻显身手,赴汤蹈火为人民。”虽然不是上级部门、而是一个被救的人以公司的名义送来的锦旗,但他们还是抢着跟锦旗合照。
救援队收到的锦旗 图源:时代周报 丁远泓
那一刻,他们知道真正的危险已经过去了,接下来要面对的,是被洪水冲击后的生活。
本文源自:时代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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