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饮一江水：一场对赌持续11年，为何都是赢家？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薛昊悦 季建荣 倪雁强

编者按：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2003年7月，时任浙江省委书记习近平在省委十一届四次全会上全面系统地阐释了浙江发展的八个优势，提出了指向未来的八项举措——“八八战略”。其中，“进一步发挥浙江的生态优势，创建生态省，打造‘绿色浙江’”作为重要一条正式提出。

上海黄浦江的源头在浙江安吉，浙江千岛湖的源头在安徽新安江，浙江与江苏共同拥有一个太湖，三省一市山水相连、河湖相通、生态相依。20年来，在水环境治理上浙江从“独奏”转变成与长三角内的兄弟省市共同上演一场“交响乐”。三省一市持续探索跨界治水、流域共治，筑牢生态基底、推动绿色发展。生态文明的新时代，需要新的理念，新的思维，新的方向。

潮新闻从湖州安吉出发，以“八八战略”20周年的长三角跨区域协同治水为轴，深入踏访黄浦江、太湖、新安江—千岛湖等跨界治水样本，力求探索和接续这些生态文明成功样本背后的原因。本组报道共3篇，以下是“新安江-千岛湖篇”：

7月的傍晚，暑气渐散，新安江水静静流淌过安徽歙县古城，当地的老牌徽菜馆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与店里的招牌菜“臭鳜鱼”同样受欢迎的，还有千岛湖啤酒。萦绕齿间的麦芽香气与清醇甘冽的口感，得益于千岛湖提供的优质水源，更得益于背后一场持续了11年的对赌。

源头活水出新安，百转千回下钱塘。作为安徽人民的母亲河，和下游千岛湖重要的战略水源地，新安江的一江清水，分量极重。从2012年起，浙皖两省已连续开展了三轮新安江流域生态补偿机制试点，以断面水质作赌，如年度水质达标，浙江拨付安徽补偿资金，否则相反。

对赌11年来，新安江水质连年达到补偿条件，每年向千岛湖输送60亿立方米洁净水，安徽也获得数十亿的生态补偿金。如今这项开全国先河的“水质对赌”机制，又迎来了提档升级。相信上游主动强化保护、下游支持上游发展的互利共赢之路也会越走越宽。

十年携手共治 守护长三角地区重要生态屏障

船行新安江山水画廊，但见江水清澈碧绿，两岸粉墙黛瓦，徽派建筑与绿水青山相映，一幅流动的山水画卷徐徐展开。

观光游船航行在新安江黄山市歙县段江面 图片来源：安徽日报

乘坐画舫沿江而下的游客也许并不知道，新安江的一江清水来之不易。

本世纪初，黄山进入工业化、城镇化加速发展的阶段，大量污水和垃圾通过新安江进入千岛湖。2010年左右，千岛湖水质富营养化趋势明显，流域生态安全面临严峻挑战。如何统筹兼顾上下游的利益，破解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之间的困境，确保流域生态安全，成为摆在浙皖两省面前的一道难题。

2010年10月，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民盟中央第一副主席张梅颖率队赴新安江流域开展专题调研，并形成了《关于千岛湖水资源保护情况的调研报告》。2011年2月，习近平同志在这份调研报告上作出重要批示：“千岛湖是我国极为难得的优质水资源，加强千岛湖水资源保护意义重大，在这个问题上要避免重蹈先污染后治理的覆辙。浙江、安徽两省要着眼大局，从源头控制污染，走互利共赢之路”。

改革应声而动。2012年，全国首个跨省流域生态补偿机制试点启动，浙皖两省以新安江断面水质作赌，跨省协作共护一江水的序幕由此拉开……

驱车从黄山市休宁县城出发，沿着蜿蜒的县道行驶约一个小时后，便抵达位于新安江上游的流口镇流口村。2016年安徽省第一家“生态美超市”就诞生于此。

流口村村民在“生态美超市”等待兑换生活用品 记者 倪雁强 摄

80个塑料袋值1个积分，4罐（约220ml）烟头值2个积分，1个积分能兑换一包盐、2个积分能兑换一支牙刷、3个积分能兑换一支牙膏……在流口村“生态美超市”，平日里被丢弃的垃圾都有了相应的价值。

流口镇副镇长汪欣美告诉潮新闻记者，当老百姓知道平日这些随手扔掉的垃圾都可以兑换生活用品，自然也会收集起来，“这在很大程度上改善了农村、河道环境，村民们也从以往的‘随地扔’慢慢变成了‘随手捡’。”

蜿蜒清澈的新安江源、干净整洁的通村道路、清新美丽的农家院落——如今的流口村，俨然一幅和谐美丽的乡村画卷。

时至今日，“生态美超市”这一创新模式已经覆盖新安江流域黄山段所有重点乡镇，成为农村环境治理的重要载体。

水环境治理，工业污染是重中之重。

在黄山，自浙皖两省生态补偿机制试点以来，已经累计关停淘汰污染企业220余家、整体搬迁110余家、拒绝污染项目190多个、优化升级项目510多个。

如何在优化升级中觅得新的发展之路，黄山市华惠科技有限公司的做法是“敢投、肯投”。

该公司生产总监高绪东告诉记者，2013年，黄山华惠科技有限公司按照“退城进园”产业布局，搬入黄山市徽州区循环经济园，“园区的要求是‘增产不增污’。简单的说，我们的产能可以增加，但排污总量指标却不能加，所以我们只能从节能减排上下功夫；现在我们每年在污染物处理上投入的成本就超过1000万，用于污染物处理、回收，设备提升改造等；此外还花费4000多万新建了自己的污水处理及尾气深度治理设施。”

高标准的环保治理投入换来的回报也是实实在在的。高绪东介绍，近3年来企业每吨产品的用水量较之前已经下降了50%以上；通过废气收集回收和处理再利用，平均每年能产生500万左右的经济效益，“对我们来讲，环保问题如今不再是制约企业发展的阻力，相反，先进的处理工艺反而增加在同行中的竞争力。”

对于浙皖两省来说，交界断面的水质一直是生态补偿资金兑付的主要依据，而水体中一些细微的变化，都藏在一组组检测数据中。

“环保的基石就是监测，有数据了才能分析问题，（水质提升）根本的出路还在于流域的管理。”6月15日，站在刚启用的“浙皖交界水质自动监测超级站”前，杭州市生态环境局淳安分局党组成员、副局长吴志旭的话掷地有声。

6月15日，浙皖交界水质自动监测超级站正式启用 图片来源： 杭州市生态环境局

吴志旭介绍，现在两省生态补偿模式已经提档升级，更倾向把整个流域当做一个整体、一个生态产品来保护，“千岛湖的保护工作已经过了治理的阶段，现在叫生态保育阶段，下一步，将以生态保育为抓手，为下游提供优质的生态产品。”

生态保育该如何抓？生态浮岛或许就是淳安县的一个典型实践。

针对千岛湖典型库湾、入湖口等重点区域水流速度平缓，氨氮等有机物容易汇集等特点，当地通过在生态浮岛上种植脱氮除磷效率高的水生植物，达到净化水体目的。

“种的都是空心菜，平时不打药不施肥，靠吸收水里的氨氮、磷等有机物生长。”生态浮岛日常管护负责人吴良笑着向记者介绍，生态浮岛又称“水上菜园”，最主要的作用就是净化水质，增加水体生物多样性，形成水生动植物、微生物等组成的平衡系统，同时兼顾经济效益。

浙江淳安，千岛湖面的一处生态浮岛 记者 倪雁强 摄

绿水生金 “水”产业发展富了沿岸百姓

盛夏时节，休宁县田里村里却是阵阵清凉，村里山高林密，溪水潺潺，顺着山涧溯游而上，便是新安江的发源地——海拔1600米的六股尖。源头活水加上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造就了当地极具特色的泉水鱼养殖产业。

“田里村的岭脚村民小组，常住的有40多户村民，几乎家家户户门前屋后都有鱼塘。”休宁县农业农村水利局党组成员李文进是当地的“泉水鱼专家”，据他介绍，村民养的大多是草鱼，但是一斤最高能卖到80块钱，是一般草鱼市价的好几倍，每年能带动农户户均增收5000元。

休宁县田里村的泉水鱼塘 记者 倪雁强 摄

泉水鱼为啥能卖上价格？答案在水。“新安江的源头水清澈甘冽，水温较低，鱼塘沿水而建，前有进口，后有出口，水流稳定，在这种生长环境里，鱼的肉质特别细腻。”李文进介绍，在休宁全县，有17个乡镇发展了泉水鱼产业，共有泉水鱼池6391口，合作社53个、规模养殖户86家，家庭养殖户近4000户，年产量2000余吨，综合产值5.35亿元。“泉水鱼产业已经成为休宁县促进乡村振兴的有效途径，‘草’鱼变成了‘金’鱼。”

从六股尖出发，新安江水一路东流，沿途水量逐渐丰沛，过了歙县街口镇，就进入了浙江淳安。

流域虽有界，但浙皖两省人民在护好水、用好水这件事上始终步调一致。

淳安的鸠坑乡，紧邻街口，是远近闻名的“贡茶之乡”，尤以“鸠坑毛尖”名气最响。午后，鸠坑乡严村村的种茶大户陆发田正顶着日头在屋前清点自家茶园的青叶，刚收拾了一半，又被同村村民喊出去收茶。

陆发田家里有500亩茶园，还和260户茶农签订了茶青收购协议，品质好的茶青，收购价能比市场价高出20%，“底气嘛，就是我们鸠坑有机茶的品质好，山多树多，东边是千岛湖，好山好水，才有好茶。”

鸠坑乡严村村的“茶树王”有800多年树龄 图片来源：鸠坑乡人民政府

鸠坑乡高级农艺师王风雷告诉记者，2016年鸠坑乡被确定为杭州市“有机茶小镇”创建单位，乡里开始全面推广有机茶叶栽培。“降低化肥使用量，禁用除草剂，增加有机肥用量，从而改善土壤结构，减少土壤板结和酸性过重的问题，几年下来，不仅打响了鸠坑有机茶的品牌，也减少了农业面源污染。”

如今，鸠坑乡的万亩茶园中，有6000多亩的核心茶园已经实现了有机化管理，其中有1700亩多是“有机认证茶园”，每年产出口茶量达300吨，年产值近6000万元。

在淳安县域层面，依托生态资源精准发展的基调早已定下。

鸠坑乡向东50公里，千岛湖啤酒有限公司四期的生产车间里，流水线正在高速运转，每小时6万罐听装千岛湖啤酒下线装箱，等待着被发往全国各地。

高速生产线上，灌装好的啤酒等待下线装箱 记者 倪雁强 摄

公司定制部部长余世富介绍，这条“快速线”投产已有一年，除了传统的啤酒主业生产灌装，也承接多个饮料品牌的代加工业务,其中不乏“望山楂”“柚香谷”等网红品牌。“目前仅代工这块就占到公司整体业务的近三分之一，水源地是我们最大的优势。”

2021年，淳安的水饮料产业营收达到了100.97亿元，百亿水饮料产业建成后，淳安又定下了实现全县水饮料产业产值200亿元以上的目标。“以护好一湖秀水为前提，淳安要增强内生发展动力，只有围绕特色产业去找迭代升级路径。水资源，就是淳安最突出的比较优势和最宝贵的核心竞争力。”淳安县委主要负责人说。

从经济账到生态账 环保理念深入人心

新安江流域生态补偿机制试点的深入推进，不仅有效改善了生态环境，催生了新的业态，更重要的是，10年来，上下游群众的生态环保意识有了显著提升。

每个星期二的上午，是流口村“生态美超市”固定“营业”的日子，也是一个星期中流口村最热闹的时候之一。一大早，超市门口就排起了几十人的长队。

“今天带来了一编织袋烟盒、一袋塑料瓶，还有一些塑料袋。”队伍最前面的李阿姨把手中的三大袋“垃圾”交给“生态美超市”负责人谢雅妹清点，随后谢雅妹把相应的积分登记到李阿姨专属的“生态美超市”积分存折上。

“现在都捡不到垃圾了，大家都当宝贝一样，河里、路上都是干干净净的。” 李阿姨嘴上虽然“抱怨”着，但脸上的笑容却一点也没减少，“环境好了肯定开心，我们自己住着也舒服。”

从“生态美超市”运营以来，谢雅妹就一直是这里的负责人。她给记者算了一笔账，一个“生态美超市”作用相当于3个保洁员的工作量，折合下来一年能节省7万元以上的保洁资金，“成本大幅下降，效果却大幅提升，何乐而不为呢！”

在歙县瀹潭村，村民方兆庭则跟记者算了一笔家庭收入账，“去年光枇杷销售的收入差不多有10万元，茶叶还有一两万；今年因为天气原因，收成差了些，但肯定比以前捕鱼强，好山好水种出来的枇杷价格比别的地方要高不少。”

歙县瀹潭村的村民在制作枇杷茶 记者 倪雁强 摄

2020年1月1日起，歙县新安江水产种质资源保护区等水域实行全年全面禁渔，52岁的方兆庭提前几个月就响应退捕号召，洗脚上岸后转型当起种植户。“（捕鱼）风里来雨里去，辛苦、危险不说，收入也不稳定。特别是前几年，江里的鱼明显少了，一网下去，往往只有几条小鱼。”

虽然不在江里讨生活，但方兆庭还是会关注着江里的变化，同时当起了义务护渔员。闲暇之余他就会来到江边巡护，劝阻那些有意进行非法捕捞作业或者垂钓的人，“这两年鱼肯定多起来了，几十斤的大鱼炸水的声音老远就能听到。”

瀹潭村下游约20公里处的深渡码头附近，吴正财驾驶着专业打捞船正沿着岸边水域缓慢前行，江面偶尔漂浮的垃圾经过自动传送带被一点点地输送到船舱内。

工作人员在新安江面清理垃圾 记者 倪雁强 摄

作为新安江里的老渔民，吴正财却在6年前选择主动退捕上岸，“网眼越来越小、鱼也越捕越少，没啥意思了。”

此后，吴正财转行成为新安江水域保洁员，每天的工作仍是在水里，“以前我们渔民家庭的主要生活来源就是这条江，现在当保洁员，也算是为新安江保护做点贡献。”

上游保护区的群众在新安江生态治理上尚且如此不遗余力，下游受益区肯定也不遑多让。

因为一湖秀水，淳安鸠坑茶香得以飘得更远。对于未来发展方向和规划，鸠坑乡也早已锚定：生态和有机就是本底。

“通过资金补助形式推广配方肥，让化肥使用量下降90%以上；探索引入第三方参与茶园病虫害统防统治，让老百姓少了后顾之忧。”王风雷介绍，仅病虫害防治这一项，属地政府每年就要多掏160余万元。

但在鸠坑乡党委书记郑智忠看来，这样的支出是值得的，“我们希望通过科学的模式，把有机这篇文章往实、往深做，与千岛湖水环境保护有机结合起来，最终实现双赢。”

从皖浙这场十年对赌的实践看，不仅找准了方向，还找对了方法。安徽赢了，赢在通过倒逼关停了高污染企业、规范了文明习惯，让经济、社会发展在阵痛后转型蝶变。浙江赢了，赢在以此为契机在全省内建立纵向和横向相结合的生态补偿机制，并将机制建立情况纳入全省美丽浙江考核，如今生态补偿机制已经在浙江八大水系实现全覆盖。

对赌改变的不只是水质，更改变了上下游的关系，让两地联系得更加紧密。2018年黄山全面融入杭州都市圈；2020年11月，杭黄绿色产业园正式揭牌……据初步统计，2020年至2022年上半年，杭州市围绕九大产业，赴黄山市签约投资各类项目，计划投资额累计达到213.67亿元。

而“对赌”进入第十一年，开全国先河的“新安江模式”已推广到19个省份、15个跨省流域。这场源于皖浙的对赌，在全国有了更大的想象空间。

2023年6月5日晚，在2023年度长三角地区主要领导座谈会期间，浙江和安徽签署《共同建设新安江—千岛湖生态保护补偿样板区协议》，为这个对赌再次提档升级。从2023年开始，双方每年出资额度4亿元至6亿元，每年补偿资金总盘子为10亿元，按照三个档次划分，体现对赌和激励。从2024年开始，在10亿元的基础上，资金总额参照浙皖两省年度GDP增速，建立逐年增长机制。同时，补偿协议由之前的3年一轮，延长至5年一轮。协议实施后，新安江流域将成为全国跨省流域生态保护补偿资金总量最高、协议实施期限最长的地区之一。

2023年6月5日，浙皖两省共同建设新安江—千岛湖生态保护补偿样板区签约仪式在合肥举行。图片来源：安徽日报

黄山市新安江流域生态建设保护中心主任阮堂亮告诉潮新闻记者，浙皖两省这次签署的协议，在补偿标准、补偿理念、补偿方式、补偿范围等方面实现了提档升级，意味着新安江生态保护补偿机制，由流域试点升级为新安江一千岛湖生态保护补偿样板区建设。

“下一步，我们将坚持不懈推动上下游合作共赢。探索产业分工和园区协作新模式，推动要素合理流动和产业有序转移，合力促进产业协作发展;促进两地人才资源合作共享，合力建立干部人才交流机制；加强教育、医疗、体育、文化等领域交流合作，合力完善民生共享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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